解放初，原来自由行医的父亲被请到乡卫生所工作。来看病的多是乡亲。遇上经济困难的，父亲不但自贴诊费，有时还要帮衬药钱。当时的薪水不高，父亲往往几个月没钱给家里，妈妈有时免不了埋怨几句，父亲的对策就是笑一笑，不吭声。
就是那一次带病出诊归来时，路过一条没有桥的小港，父亲走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脚下一滑，高个子的他一下子摔倒了，头脸磕到石头上，满口的牙齿被撞得掉了方向！父亲爬起身来，忍住剧痛，趁着热血用手把牙齿掰转来。从此，父亲的一口好牙不复存在了，撞动了齿根的牙齿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春节一过，刚忙完中医中晋高的评审阅卷工作，父亲就被从县中医院抽调到白莲卫校讲课。这一次，他没有讲自己最熟悉的、曾讲过多次的《中药》和《中医基础理论》，而是讲别人认为最深奥棘手的《黄帝内经》。
就在那备课、讲课、给专程赶到白莲找他的人看病等等的忙碌中，4月份父亲就发现自己吞咽不畅！作为医生，他是多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好事”（父亲对我这么说过）！但他仍然是没工夫顾及自己：讲课，一个。萝卜一个坑，父亲生怕耽误学员们一节课；少得可怜的节假休息日，又几乎每天都要看上几十个病人。
就在这期间，父亲为社员郭步端治好了多年的水肿，使他从一个年年住院的“院长”（乡亲们起的绰号）变成了身强力健的生产队长，家庭也走出了贫困；父亲还为一位年轻的姑娘治好了脸上的顽疾，为她解除了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
秋天，父亲终于忙完了卫校这一届学员的教学、考核等工作，在准备去武汉检查的前几天，他还艰难地拖着重病之躯，去白石山腰的朱家塆、去飞虎山头的程家寨出诊。由于几十年来练就了一双铁脚板，父亲当时尚能支撑着走路，可谁知道啊，那时的他每天只能免强喝下二两粥！……
10月份，父亲在省肿瘤医院被确诊为食道癌，而且已是中晚期了！
因为要待床入院，父亲回家暂住的短暂时间仍然忙着给别人治病。在尽量用笑脸对待病人和安慰亲人的同时，他自己却在暗中写好了遗嘱：
“生、壮、病、老、死，这是自然的规律，是人生应有的风光。……对于死，亲人不必太为之悲伤。各人应当珍摄自身。过于悲伤，伤身偾事是糊涂的，……”
10月18日下午，已经买好了第二天早晨去武汉的车票，父亲无力地躺在我们在浠水一中的家中。忽然，两个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人找到我，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来找父亲看病的！我一边招呼来人，一边禁不住心里一阵酸楚：啊，找父亲看病？可他自己……正在我左右两难之际，一抬眼却见父亲已经站在房门边，气力微弱地问道：“瑞儿，是找我看病的吧？”……
多少年来，在体脑并用的繁忙工作中，父亲一直想着手整理一下自己在医、药两方面的心得与经验，记得他曾信口吟道：“何如着手千秋业，宇宙长留一瓣香。＂父亲曾经对我说：“要做一个好医生，可不能不懂药呀！＂
就是在那动乱的年代里，父亲也不放弃。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揪斗，一回家就又摊开稿纸，准备继续整理关于中药方面的稿子。妈妈忿忿地说：“这么晚了，饿着肚子写么事啊！你能写得让他们不斗你吗？快吃点东西吧！＂
父亲淡淡地一笑：“他斗他的，我写我的。群众没忘记我们，这就要得。”
随后父亲低声对妈妈说：“我已经吃饱了。刚一下来，住在近处的干靑山早就等在那儿了，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他家去，又是倒茶喝，又是煮面吃，碗里还卧着两个荷包蛋呢！……”
就是在那样的艰难困厄中，除了坚持为群众治病之外，父亲硬是熬夜把关于中药的稿子写完并作了初步修改。
父亲一直把自己的门诊日志保存着，他曾对我说：“总会有点空闲的时候，那时我就可以着手对一些典型病例的医案作些整理、总结，门诊日志可以帮助回忆。”
终于，父亲退休了，我以为他会比先前忙得好一点，可是，我想错了！他比先前更忙了：又看病，又讲课，还不时地被抽出外审阅医药卫生人员晋级的试卷。啊，一支即将燃尽的红烛，放射出比先前更加炽热、更加明亮的光焰！
终于，父亲住进了南湖肿瘤医院。可能，这时的他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开始了更加顽强的拼搏。
一方面，父亲以惊人的意志力与恶病作斗争，他忍受着钴60放射的摧残，大早还起床坚持活动。父亲说：“我要争取多活些时候，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当年在肿瘤医院的病房中，形容枯槁的父亲坐在病床上，艰难地躬起双腿，把棉被铺在膝盖上当桌子，铺纸执笔，一会儿凝神思索，一会儿奋笔疾书一一这时手头没有昔日的门诊日志，没有任何资料，父亲全凭记忆去写他的心得总结与医案。肿瘤医院的医生、护士先是诧异不解，当明白父亲是在与死神抢时间、写医案时，都被感动得泪水盈眶，默默地向父亲投去敬佩的目光……
就这样，父亲坚持写完了《临症摘记》（一），其中回忆收集了30多个典型病例的医案。就在父亲开始写《临症摘记》（二）时，病魔使他卧床不起了！
亲爱的父亲，病魔可以夺去您的生命，但摧折不了您对党的医药卫生事业的耿耿忠心，磨灭不了您为人民躹躬尽瘁、死而不已的可贵精神！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一一您在遗嘱中用孟子的话对自己的一生作了这样的概括，并以此来激励后人。
品学兼优，诲人不倦，桃李遍浠川，一片婆心垂立医林名不朽；
谦虚谨慎，艰苦朴素，渊源流省地，千里种福留传后学作南鍼。
一一了解您的师弟和同行傅医生用挽联对您一生的风范作了这样的总结。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医师”“中医界的好老师、好顾问”
一一地、县领导在悼词中对您作了这样的评价。
此外，更多的是那未见诸文字的颂扬，那是根植于广大人民群众心灵深处的哀悼与怀念：忘不了，纷飞的雪花中，乡亲们燃烧香烛，夹道挥泪相送；忘不了，年轻点的社员带着挽幛、花圈跳上灵车，陪着我们奔向灵堂……
敬爱的父亲，如今，您虽然离我们而去了，但您的精神品格将与山河同在！组织上的评价，同行们的敬重，特别是乡亲们的称颂与怀念，父亲啊，那是您留在世间不可磨灭的丰碑！
亲爱的父亲，您一生太劳累了，您安息吧！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
清明的雨，是我思亲的泪。
父亲啊，几十年了，女儿对您的感恩与思念，无一刻不在心中……
心香一炷照天烧啊！
【作者简介】
王瑞初，女，1944年11月生于湖北省浠水县，1967年7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参加《古典诗歌鑑赏》（武汉出版社出版）丶《配画唐诗一百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丶《配画宋词一百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及《中学生汉语规范化读本》（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等书籍的编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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