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国：《“动物形砝码”探源》

图3. “动物形”铜权

图4. 我国的“动物形”铁权

这种动物形铜权在材质、风格和用途等方面均与我国常见的一种铁质动物形秤砣（如图4）不同，图4这种动物形铁权是清代至民国时期在山东、河北、京津地区常见的一种杆秤的秤砣。而图1、图2、图3这种动物形铜权是与天平一起使用的砝码，而不是秤砣。一般认为这种砝码其源自缅甸，并在缅甸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虽然这种砝码存世较多，流传较广，但限于历史文献资料的匮乏，这种砝码并没有统一的名称，在国外的相关文献中它们被称为“缅甸标准砝码”、“亚洲砝码”、“动物形砝码”（Animal-shaped Weights）或“鸦片砝码（Opium Weights）”等等。本文使用“动物形砝码”这一较为通用的名称。

这类铜权中最为典型的，通常认为属于较早的品种为“狮子形”铜权，如图5。

图5. 典型的“狮子形”铜权

图6. 新疆博物馆藏“兽纽形镇纸”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有一件出土于吉木萨尔县北庭故城的“兽形纽镇纸”（如图6），标注年代为唐代（公元618-907年），如果该信息准确的话，则最早在公元907年之前，这种狮子造型的砝码可能就已经存在，但北庭故城在唐代以后仍复在，直到15世纪初毁于战火。这枚缅甸砝码出现在北庭故城，可能恰恰说明唐代至15世纪初，从缅甸或其周边地区（如云南）存在与新疆地区的贸易通道。

这类砝码在英国的大英博物馆亦有收藏，其标注年代为“贡榜王朝（Konbaung Dynasty）”，贡榜王朝（公元1752-1885年）是缅甸最后的王朝，为雍笈牙创立，因此也被称为雍笈牙王朝。

相对于国内没有任何相关文献的情况，国外对这类砝码的文献则较多一些，既有收藏和研究方面的专著，也有在收藏、艺术和考古类期刊上发表的文章。从这些文献中，我们可以对这种砝码有较全面的认识。正如本文前面所说，这种砝码来自于东南亚的缅甸及其周边地区，这是几乎所有文献的共识。

缅甸历史文献中关于度量衡的记载极少，没有文献记载这种砝码最早出现的确切时间，以及被哪一个统治者作为标准砝码推行过。考古学家在公元100～400年左右的骠人（Pyu）的生活遗址出土过雕有鸭子和狮子的小型铜质雕刻品，但不能确定其是否是砝码。缅甸的历史文献中，记载了蒲甘王朝（公元1044～1297年）的阿隆悉都（Alaungsithu）（公元1112～1167年）统一了度量衡的事情，但迄今未发现一件这一时期的度量衡实物。收藏者和研究者普遍认为在公元1550年之前，鸟形和狮子形的砝码就已经分别在缅甸的南部和北部流行，但其衡制不同，一些历史文件记载缅甸东吁王朝的第一代国王德彬瑞蒂(Tabinshwehti，公元1531～1550年在位）对统一度量衡进行过一些尝试，第三代国王莽应龙（Bayinnaung，公元1551～1581年在位）扩大了缅甸的疆域，使缅甸的疆域扩大到泰国北部和老挝的部分地区，完成了缅甸的第二次统一，他在位期间统一了缅甸的货币和度量衡，使泰国南部的鸟形砝码和北部的狮子形砝码的重量得到了统一。但是由于这种砝码普遍没有铭文，又缺乏考古发现，迄今出土或流传下来的这种砝码，多数无法准确的确定其铸造年代。

几百年来，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老挝等国家，互相之间经历过多次的战争，这一方面导致互相的劫掠、毁坏和占领，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不同文明的交流。另外，缅甸位于东南亚的中部，处于东南亚地区与印度、中亚、西亚，甚至远至欧洲的贸易通道上，也是我国唐宋以来“茶马古道”的重要路线之一。所以，这种动物形砝码的传播也可能与贸易有关。这些因素，使这种砝码的使用地域基本覆盖了整个东南亚地区，在缅甸的周边国家和地区——泰国、柬埔寨、老挝、马来半岛以及印度的阿萨姆邦、中国的云南、西藏均有发现。新疆北庭故城出土的“兽纽形镇纸”就是一枚缅甸动物形砝码中的“狮子形”砝码。

这种砝码通常大小不等多枚一组（套）与天平配合使用，对于一般的商贩来说，他们所用的天平的称量范围不大，是一种小型便携的天平，不用时放在一个雕刻有花纹的木盒子里（如图7）。使用时，并不是手提悬挂使用，而是用其他方式把天平悬挂起来，比如悬挂在斜插在地上的树枝或木浆上，因为很多摊贩是划船来到集市的。所用的动物形砝码通常装在布袋里，这种布袋底部加厚，以一根线拉紧收缩袋口。图8则是一套装在布袋里的天平，其砝码又装在其中的一个小布袋里，装砝码的布袋上绣着精美的纹饰，很像我国古代的荷包。

图7-1.缅甸古代木盒天平，左侧两图为打开时，右侧图为收起时

图7-2.天平

图8.装天平和砝码的布袋

这种砝码见诸文献是从16世纪到亚洲的旅行者的著作开始的，这些旅行者在孟人（Mon）统治的下缅甸首都勃固（Pegu），以及大金塔的所在地达贡（Dagon，即今仰光）均发现过这种砝码的使用。威尔逊在1826出版的《缅甸战争档案》中说：“塔威和丹老的砝码与缅甸帝国所用的相同，这些砝码在阿瓦制造，然后发送到各省，每当出现新的国王，他们就改变砝码的形状。”1885年，英国人占领了缅甸的曼德勒（Mandalay），并俘虏了缅甸末代国王锡袍（Thibaw），贡榜王朝灭亡，缅甸成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殖民者推行一种铁的圆形砝码，不再铸造传统的青铜砝码。然而，在民间，这种动物形铜砝码的铸造一直持续，甚至直到20世纪。埃勒（Ehler）在1894年出版的他的旅行报告中记录他在泰国清迈看到的情况：“称量货物的砝码是由黄铜制造的，它们有着鹅或大象的形状。”

同时，这些旅行者还记录了这些砝码是用失蜡法铸造的，在理查德·坦普尔的笔记中记录了他1888年在曼德勒看到的当地人用样模、蜂蜡和混合了谷壳的黏土制作泥范，铸造动物形砝码的过程。

图9.铸造动物形砝码的模具

这种砝码在结构上一般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底座，二是动物形权身。底座一般为圆形、椭圆形、南瓜形、方形、矩形、六边形、八边形等。没有底座的极少见，如蛇形权。在底座之上是或立或蹲的模仿各种动物造型的权身。底座的前面、后面、侧面通常带有戳记或印记，但极少在底部。年代较老的砝码的印记，通常在前面。

砝码上的动物造型，一般认为与印度教和佛教有关。另外，缅甸人也有在日常所用工具上做精美装饰的传统。国外一些著作试图解释这些动物造型的神秘背景，多数是从佛教和印度教文化来解释，比如认为鸟形砝码上的动物是天鹅（或孔雀、卡拉维克鸟、哈姆萨神鸟），它是印度婆罗门教的创造之神梵天的座骑。这也反映了印度文化对东南亚国家的影响。

这种砝码上的动物造型有数十种之多，如鸭子、鸟、鸡、大象、狮子、马、蛇等，每种造型又存在式样繁多的变化，一般可将其中最典型的造型归纳为四个系列：

——鸭子形（duck，hintha），鸭子形造型为鸭嘴、矮胖、缩颈，以及尾部和翅膀的造型较为简单等特点。如图10。

图10.鸭子形砝码

——鸟形（bird，karaweik），我们姑且称这种鸟为卡拉维克鸟，一般尖嘴、有冠、尾部翘起、翅膀造型繁复等特点，如图11，而图1是其中最常见和普通的品种。

图11-1.鸟形砝码

图11-2.鸟形砝码

——狮子形（lion），这种砝码上的动物造型多数比较抽象，很像中国古代建筑上的吻兽（见图12），在有些资料中称为辛特形（chinthe，半龙半狮兽），具有狮身、兽蹄、鹰嘴、马尾，以及头上有角等特点。图2、图3、图5、图6就是这种狮子形砝码。但在有些文献中，lion、chinthe、tô（或写为toe）是狮子系列中三种不同的造型。

图12.中国古代建筑上的吻兽

——大象形，大象是东南亚国家常见的艺术造型，柬埔寨曾将大象形的砝码作为标准砝码，但大象形砝码也普遍存在于缅甸和泰国。在今天泰国的古董市场上，也常见大象形砝码的赝品。

通常官方制造的动物形砝码上带有戳记或刻有标记（见图13），但由于很多时候政府无法控制，私下制造的砝码很多，上面可能没有这些印记，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黄铜的动物形砝码上较少见这些印记，因为黄铜砝码都是英国殖民时期民间私自制造的，当时英国殖民者推行圆形的铁砝码。

曾于1795年旅居当时的缅甸首都阿瓦（Ava）的赛姆斯（Symes）在他的书中说：“称量钱币的天平和砝码都在首都制造，打上戳记，然后分发到王国全境使用，其他的砝码被禁止使用。”

砝码上的印记可以反映它具体的铸造年代，比如在底座的两个侧面上的一种浮雕效果的动物形印记（如图14中a、图13），来自勃固，铸造于16至17世纪，这些印记上的动物图形与砝码的动物造型相同。

图13.早期的浮雕印记动物形砝码（重1158克）

到了17世纪后期至18世纪，砝码上的动物图形仅仅是简单的轮廓（如图14中b、c），且多刻在底座的正面，这一时期也出现花朵形状的印记。到了18时期后期至19世纪下半叶，底座上的印记就只有4～9个点或线状花瓣的星花（如图11中d～l），有人认为，其中花瓣数量越少的越早。图3的砝码底座上清晰可见刻有9个点的星花纹。

图14.动物形砝码上的印记

对于收藏者来说，准确的判断一件动物形砝码的真伪以及年代是非常重要的，但由于这种砝码没有铭文，考古资料也极为匮乏，现有的经验基本都是收藏者和研究者总结出来的，可能并不可靠，除了上文提到的砝码上的浮雕印记和戳记之外，还有以下“经验”：

a. 动物形砝码的铜质，在16至17世纪为青铜，但含铜量偏高，铜色淡红；17世纪后期至18世纪的青铜含锡量偏高，铜色银白；18时期后期至19世纪下半叶的青铜铜色淡黄；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期为黄铜；

b. 16至17世纪的鸟形（鸭子形）或天鹅形砝码的底座较大，为南瓜形，尾部为比较典型的尖拱形（U形或V形），而狮子形的底座为圆形、六边形或八变形，没有南瓜形；

c. 早期的动物形砝码没有提手环，约16至17世纪时在大型砝码上出现提手环，而小型砝码上出现提手环大约是在18世纪后期，并且提手环上也开始出现纹饰；

d. 鸟形砝码的鸟的翅膀早期是内凹的，直到17世纪才开始变成外凸的；

e. 所有的狮子（lion）都有两只角和两只耳朵，但“tô”可能有一或二只长在中间的角，类似犀牛的角。“chinthe”有坐有站，“tô”均为站立；

f. “hintha（鸭子形）”有短而强壮的U形尾巴，或者纤长的V形尾巴。头顶上有一、二或三个凸起；

g. 狮子有一、二或三条鬃毛，也可能没有鬃毛。狮子的尾巴上会有一些纹饰。

动物形砝码的重量，也是一个困惑收藏者的问题，由于缅甸等使用这种砝码国家和地区频繁处于战乱和动荡之中，不同的地区、不同的王朝、甚至同一个王朝不同的君主、不同时期，都有可能人为的改变这种砝码秤量的单位及其量值。一般认为其重量与tical（或kyat）和viss有关，tical（提克）是缅甸、泰国、老挝和柬埔寨等历史上较为通用的重量单位，100 tical=1 viss，在今天，1 viss=3.6 pounds（英磅），约1633克，但在历史上，无论是缅甸还是其他国家，1提克的重量各异，一些研究者通过当时使用的银币的重量推算当时1提克的重量，但并不准确，比如柬埔寨1847年铸造的1提克银币重约15克，而在暹罗（古代泰国），由当时的银币重量推算出，在素可泰王朝（13～14世纪）1提克约为13～15克，在阿瑜陀耶王朝（15～18世纪）1提克约为12.5～15.7克。

图15.所见最小的动物形砝码（重0.8克）

作为大小相权的一套砝码，其重量一般为1提克的整数或分数倍，如：1/8、1/4、1/2、1、2、5、10、20、50、100倍或其他的取值规则。但传世的动物形砝码的实际重量可能与任何“取值规则”的重量都不符，这可能是由于衡制不同，也可能是由于使用中的磨损造成的。

限于文献的来源，笔者只是阅读了较少的相关文献，见本文的参考文献，因此本文中的观点可能只是管中窥豹。另外，由于缺乏权威考古信息的佐证，这些文献中不乏相互抵牾和臆测之处，本文限于篇幅，不得不在内容上作出折中和取舍，有兴趣的读者可查阅本文的参考文献以及其他相关资料，以便进一步了解这种砝码。

参考资料：

[1] Rolf and Ilse Braun, Opium Weights, Myanmar, 2012

[2] Sylvia Fraser-Lu, Burmese "Opium" Weights,Arts of Asia(Hong Kong), January-February (1),1982

[3] Michael Herrfurth and Hartmut Mollat, Beauty and the Beast Animal-shaped Weights of Burma, Arts of Asia(Hong Kong), May-June(3),2013

[4] DONALD and JOAN GEAR, Earth to Heavy, The Royal Animal-Shaped Weights of the Burmese Empires, 1992

[5] G.M.M.Houben, 5000 Years of Weights, Netherlands,1990

[6] Noelf.Singer, Tattoo Weights From Burma, Arts of Asia(Hong Kong),March-April(2),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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