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话宇法兰西 || 把异乡当故乡：在平凡中拾趣

四十七岁的丹尼丝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跟丈夫离异后交了个男朋友。她最小的五岁的儿子大卫很是为她担心：＂妈妈，你别跟叔叔坐那么近，你会怀孕的。＂有一次男朋友批评大卫不听话后，大卫跟丹尼丝说：＂叔叔太腼腆，又不会弄，你在网上帮他找个女朋友吧，免得他天天赖在我们家。＂有一次丹尼丝带上大卫去看家庭医生，谈起准备结婚的事，提到了随夫姓，大卫一听就急了：＂要换姓得爸爸决定啊。＂后来丹尼丝给孩子们宣布了她跟男朋友的关系，并且暗示新家庭不排除有新生儿的可能性，大卫马上就说：＂你们想要小孩的话，一定要等去教堂举办了婚礼以后啊。＂几个月后，小弟弟诞生了。每当孩子的爸爸边抱婴儿边说：宝贝，来，爸爸抱，大卫就眼巴巴地嘟囔：＂为什么弟弟叫你爸爸，而我只能叫你叔叔呢？＂这个孩子真是太逗了，他妈妈一说起他，我就忍俊不禁。

马克四十岁的女儿在跟白血病斗争三年半后，于上个月去世了。他悲痛欲绝，每天都去墓地看女儿。去得多了，就免不了左右观察女儿的新邻居，陡然发现右边离女儿三个位置的墓碑上的名字很熟悉，而且跟女儿年龄相仿, 比女儿早一个星期去世。于是，有一天，一位六旬妇女前来扫墓时，马克上前问候，果然死者是女儿的初中同学，当年还坐过他的车去参加游泳比赛，现在人到中年而患癌症去世。马克和她的母亲一边交谈一边唏嘘不已，昔日的小伙伴如今又成了邻居。

亨利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四十开外，身材魁梧，阿兰德隆般的脸庞，目光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透出无比的自信，人人都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大家好，我叫亨利，目前在这个中心实习，今天很荣幸能认识你们＂他这样对前来残疾人活动中心参观的一队人打招呼。其中一人脱口而出：您是实习生？刚才我还以为您是中心主任呢。这几天还真的有不知情的人叫我主任，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们不知道，我这副模样把我害惨了。要是去年没有从工作了两年的公司辞职出来，我可能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两年前，虽然我的销售经验非常肤浅，更无人员管理经历，刚签上合同的公司毫不犹豫地让我主管巴黎大区的销售业务，手下管理十多个销售人员。我当时想，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既然人家信任我，我就准备大干一番吧。我完全低估了那长期折磨我的焦虑症，只要我手下某个销售人员的业绩稍微下滑一点，我就会紧张得失眠。现在我对销售完全丧失了兴趣和信心，准备改行当残疾人辅导员。认识亨利以来，我深深地体会到＂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当今社会看脸的习俗不仅很不公平，而且还会对受益者造成创伤。人见得多了，发现判断一个人的人品，不光不可相貌，而且也不能仅仅依靠听他的说辞和看他的行动，这些表面的东西常常挡住了深层的动机和机理。

安东尼奥在两年前退休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西班牙老家。父母都已去世，离了婚的他在表弟家附近买地盖了房子，还买了一大片橄榄园。他每个月给表弟两百欧元的伙食费，在他们家搭伙，免了自己开伙的麻烦。今天他跟我说很犯愁，因为表弟最近跟他说，与其每个月给两百欧元的伙食费，还不如把橄榄园里的一块地送给他，以后继续提供一日三餐。他从小就很喜欢这位表弟，但是这次很生他的气，对其提议非常不满。他说：那块地值两万欧元，这是一笔大数目啊，表弟怎么跟我提这个要求呢。我一边心算，一边跟他讲：如果您在表弟家再吃十年饭，一次性付清两万欧元就相当于每年两千，每个月还不到两百，您真的认为他想占您的便宜还是有别的考虑？他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点都不吃亏啊，我这就去办。

约翰的父亲今年八十七岁，老年痴呆症状越来越重。几个月前，他独自一人出门走丢了，半夜三点被两位警察护送回家。一家人于是决定把他送入养老院。从去年开始，他神智就越来越糊涂。刚开始的时候，喜欢房前屋后修修补补的他常常忘记工具放哪了，然后是动不动就坐在餐桌边嚷着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吃饭，很多时候是刚吃完饭，妻子刚刚把厨房收拾干净。渐渐地，他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了。多少次，约翰一敲门，他就回头对妻子大喊：门口有位先生想进来。餐桌上，他指着约翰问：＂他是谁？＂＂他是你的儿子＂，转向妻子又问：＂我的太太在哪里？＂刚进养老院时，还会说＂早上好＂和＂再见＂，现在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每次约翰去养老院看他，感觉就像面对一具尸体或一块墓碑。约翰现在最大的担心就是像父亲这样老去。

最后，给大家讲一讲玛丽的故事。玛丽说：星期六上午，小镇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我在家禽摊位排队准备买点鸡腿。轮到我时，摊主面带微笑问：这位夫人还是像上周一样来四只生态鸡腿吗？我说到：今天晚上家里有客人，请给我拿八只鸡腿。请问多少钱？我正准备在包里掏钱，忽然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双肩，并且高声说道：玛丽，您别掏钱了，今天我请客，我来付款。我转过头一看，是我公司的一个副总裁米歇尔。我记得有一次帮了他很大的忙，除此之外，跟他接触不多。因为住在同一个小镇，时不时在地铁里一起走一段路。我们上下班时间不一样，几年间也就一起走过几次。我说：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让您付款呢。边说边继续找我的钱包。＂您上次帮了我个大忙，请给我一个机会感谢您。＂他说话声音很大，摊主和周围好多顾客都看着我们，我陡然感到浑身的血往脸上窜，恨自己怎么没学会隐身术。摊主包好鸡腿递给我，米歇尔顺势把钱塞在他手里。我怕再纠缠下去会晕厥了，说了声谢谢后逃跑般朝集市门口大步走去。没想到米歇尔跟了上来，他说：玛丽，您知道吗，我天天想您，只要在地铁里没碰到您，我就担心您是不是病了。我感到他那猥琐的目光在我胸前扫来扫去：给个电话号码吧，我想约您喝咖啡，想请您吃饭。这时，一股厌恶感堵住了我的胸口。原来如此，这鸡您留着吧！我把那包鸡腿往他怀里一塞，往家的方向跑去。在公司里，米歇尔抓住一切机会秀他的结婚四十年的妻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我一直以为他是模范丈夫。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老公吓了一跳：玛丽，你怎么啦，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听我把刚才的一幕讲了一遍，他哈哈大笑：米歇尔到底是隐藏得深的色鬼还是老糊涂了呢！

常常有朋友问到，我从小在中国长大，又是半路出家的专科医生，怎么能搞得懂法国人的心理困惑，怎么能打破欧亚文化隔阂？近年来，遗传学、语言学及考古学研究越来越倾向于证明，如今地球上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七十亿人，无一例外地是几万年前穿过红海走出非洲的仅仅两百多人的后裔。所以，人类各个种族有共同的祖先，可以说，人性是没有国界的，人类的根本困惑是不分种族和文化的。无论你在哪里长大，受什么教育，你面对的困惑无非就是对病痛的恐惧，对前途的焦虑和对不公正的不满。这些都不难听懂，病人向人倾诉的需要真的不难满足。病人的问题是他的痛苦越多，就越难以找到听众，特别是愿意专心致志倾听而不感到厌倦和不理解的听众。长时间倾听各种烦恼和痛苦、只靠业余时间而且没有倾听技巧是不可能的。心理出了问题，不光是因为当事者自身心理脆弱，或者创伤太多太大，而更是没有处理好自身与环境的关系。我于是一方面帮助病人疗伤，一方面还要引导他认识真实的自我，认识周围的世界，从而改善自身与环境的关系。

虽然我工作不是为了接受感谢或赞美，病人们的感激和赞美总是给我鼓励。一位病人说：医生，不知为什么，我太太让我带话说非常感谢您。另一位正在痛苦地挣扎在第三次婚姻中的先生说：我要是早十五年来找您，今天我的生活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一位五十多岁的女病人说：我来您这里看病一年，感觉自己总算长大成人了，多亏了您。上面那个马克有一次说：医生，我祝福生养您的爸爸妈妈，我祝福您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我祝福您的每一位祖先。

在法国的这三十年，在法国传统的自由的人文氛围的薰陶下，我的人生观逐渐发生变化并导致了思想和行为的改变，而且感到自己越来越充实，越来越开放。这些变化来自于一个大酱缸的耐心发酵，这个缸里有东西方哲学和思维方式，包括印度哲人克里西拉穆提毕其一生的教诲，包括中国千年佛教禅宗的修习和参悟，以及让人脑洞大开的超弦理论，甚至包括美国科幻小说作家菲利浦·金德里德·狄克和受他作品启发创作的电影《黑客帝国》，《楚门的世界》，《银翼杀手》。所有这些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虽然这个世界远远超出我们以为能感受到的，但是如果我们打开自己的心，就能感受到所有，创世，未来，永恒以及物质和非物质都在那里了。以前听人说人生如梦，我没什么感觉，觉得无论怎么梦，该吃饭还得吃饭，该上班还得上班。然后有一天听一个叫高仲魁的人讲人生不过是一场解闷游戏。他说，我们整个宇宙存在的实相就是一个生命体。就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你叫他什么都行，起什么名相都行。但知道它是一个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它是一个老不死的。知道吧，我们的生命体是永远不会死的。就这么一个东西。但这个东西他一个人存在得太孤单了、太寂寞了、太寂静了、太无聊了，所以他才自己做梦。于是就有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人生和我们所有的思想举动。不光是吃饭和上班，连佛祖悟道和耶稣上十字架也都是解闷游戏，我们的欢乐与痛苦甚至死亡也不例外。这时，我就像上面故事中的安东尼奥一样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头脑不止会逻辑推理，不止似一个计算机一样地运转，我不需要为每个现象和每个感受找到逻辑的解释也可以把生命这张庞大的拼图一瞬间就都拼全了。悟到这个程度，感觉生活的路豁然开朗起来。我不再追求完美，一有烦恼就放下，坦然面对当下，专注每时每刻，认真地生活。虽然仍然是饭还得吃，班还得上，但是境界不同了，感受不同了。我现在微笑着迎接人生的下一个三十年。

有道是

悬壶仰望华佗之才

写诗探索薛涛之秀

作画追求白石之灵

种菜要学天府菜农

解闷游戏多彩多姿

放下烦恼无问西东

【作者简介】

罗静，华西医科大学医80校友，现居法国，为精神科执业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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