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讯】《一分钟雕塑》如何构成时代的标尺？

日期：2019/5/10 至 2019/5/10 地址：Wallpaper卷宗

奥地利的春天来得比以往要早。在距离维也纳一个小时车程的小镇林贝格（Limberg），清冷的空气已被阳光温暖，丘壑也已然返青。这里是艺术家 Erwin Wurm 在郊野打造的世外桃源，他把一座 12 世纪的修道院改为住所，在建筑对面安置工作室与仓库，并用自己的大尺寸雕塑点缀着广阔的户外空间。在此，土地的静谧与林木的苍劲无声地叙说着自然的永恒，但对比之下，匆忙的工作室成员与艺术家极具当代感的作品却着实强调了“人”在世界占据的中心角色与他们带来的变革。

Wurm 被工作室的数件雕塑作品环绕

“米开朗基罗曾说，当他完成一件雕塑，这件雕塑应当存续五百年之久，”脱去外套的 Wurm 身着白色 T 恤，望向射入屋内的灿烂春光，似在反思艺术发展的滚滚向前，“然而，当下却大相径庭，我们的生活由极短的时间线拼接而成，这些线本身就像生命，可能随时终结。它们构成的时间框架激起我们来探寻与先辈不同的问题。比如，当我在站立时，我的躯体是否构成一座雕塑？公众需要多长时间来接受这是一件雕塑的解读？解读的界限在哪里？又有无限制？”他的话阐释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维度，其一亘古不变，另一转瞬即逝，却继而将重点放在时间维度对形态与其属性的影响。他点出，“人”恰是时间掌控下的生灵。二者具有极强关联性。也就是说，当时间牵引着个体的发展，个体的状态也反射着时间的变迁。但与此同时，当某些现象层出不穷，形成跨越时间的持续效应，这种关联也夹带着微妙的矛盾。“或许，最好的例子便是我们永远在变胖或变瘦，”Wurm 笑着说，“我们是自己的雕塑师，因为我们总在处理无限变化的体积，我们的体型在不同的大小中不断转换，这是我的首个概念，也是雕塑作品的核心。所以你可以说，长胖或减重实际上是一件雕塑。”

Wurm 的工作室对面是他的乡间别墅，室内摆设着诸多他的创作，如此处陈列的《建设》（Construct，2008）

“时间”与“形态”的互动，构成了艺术家探索的问题本质。在 Wurm 看来，二者同时具有多种维度。当时间既拥有绝对向前的二维数字表达，也含带弯曲与相对的特征，形态也在质量与体积、表层与实体的衡量系统中不仅指代平面，更适于立体。除此之外，它们还兼备具象与抽象的性质。即便时间有着精确的分秒进制，“似水流年”、“昙花一现”等词汇也诗意地召唤出朦胧且广义的蜕化意境。形态亦是如此。它是真切的物理结构，是皮肤，也是材料，但不论是“仙风道骨”，或是“血气方刚”，都能活灵活现地视觉化细腻的精神心境。

作品《现代派腌黄瓜3》（Salatgurken Modernistisch 3，2016）具有摩登的外表，在令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引起对矛盾与荒诞情愫的深思

正是这种维度与性质的多元，使“时间”与“形态”的概念在艺术家的作品中获得极其灵活的呈现，并延伸至人体与物体间的巧妙转换。“固然，人们会把我的作品看作物体，但通过作品，我也试图令它们成为旁人眼中的关注物，这种身份的转变令我着迷。” Wurm 如是说。毋庸置疑，最能展现这种转变的是艺术家自 1997 年创作至今的表演性雕塑系列《一分钟雕塑》（One Minute Sculptures）。它与传统意义的雕塑迥然不同，摒弃了静态的视觉呈现却设立舞台，为观众提供数件道具，邀请他们根据艺术家写下的提示进行短暂的表演。由此，作品成为矛盾的爆发点。一方面，作品自身便引发某种“指鹿为马”的荒诞，使其形式在本质意义上构成悖论。最直观的悖论便是作品的“雕塑”之名与它的“表演”之实。事实上，后者恰恰是构成前者的媒介。也就是说，形成“雕塑”的并非艺术家为观众提供的道具，而是观众在拿起道具、参与表演时的躯体与状态。与此同时，艺术家的提示也颇具无厘头的调侃色彩。他在 2010 年于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举办的个人展览“薄雾”（Narrow Mist）中呈现了同年创作的《贝壳》。作品的道具仅囊括两个绿盆。根据 Wurm 的手绘图像，观众可蹲于一个绿盆之中，并将另一绿盆罩在自己的身上，从而遵守艺术家的文字提示，“做一分钟的贝壳”。另一方面，《一分钟雕塑》的真实时长、命名与环境彼此构成冲突。如 Wurm 所言，“一分钟并非所有作品的时间刻度。它们或许是十秒、五十秒或两分钟。相比之下‘，一分钟’的冠名更具有商标的特点，让人们了解作品的内容。”然而，与如此“商标化”的命名相左的是艺术家对其展览场所的控制。他表示，“很长时间以来，我只允许这件作品在美术馆和少数画廊的环境中展览，仅仅为了将作品保存得尤为集中与明晰。这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件作品很容易在错误的环境下受到误解。人们常常问我，我能否为派对或活动开幕做这件作品，但不论理由是娱乐还是文化，我总把它们拒之门外，以此保持作品含义的清晰与庄重。”

Wurm 打造的乡间居所有着广阔的室外空间，他特意建造了一座小山头，将作品《胖房子》（Fat House，2003）陈设于此

于是，在《一分钟雕塑》时常被解读为“幽默”的表现形式背后，艺术家传递的正是他对“荒诞”与“矛盾”的严肃思考。这是件拧着的作品，以扭曲的形态表现荒谬与矛盾，而它恰恰反映着我们生活的行为，”Wurm 的语气虽冷静，却带着一丝迫切的担忧，“相较大的、主流的思维，我往往更欣赏小的、边缘化的元素。这与同将‘荒谬’看作议题的超现实主义与维也纳行动主义截然不同，因为这两者关乎的是盛大的戏剧、手法与发笑。然而，我更希望以小的切口为出发点。我聚焦的是当下转瞬即逝的现象，因为在我看来，那才是我们时代的缩影。”由此，Wurm 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间不断地延续着这个系列的创作，却严格把握着新作的诞生频率，“人们起初并不理解这件作品，但它慢慢受到广泛的欢迎。我回头看来，才发现有趣的是自 1997 年，我仅仅完成了 108 种站位。我固然可以将它扩展至数千件作品，因为在“荒诞”与“矛盾”的根基上，找到“不合理”的行为并不难。然而，我希望让每件作品都保持它的冲击力，所以我总是依赖自己的直觉与反思对大量想法进行甄选，并在甄选后谨慎地进行创作。”他微微皱眉，却轻轻抚摸手臂上的刺青“永恒的一分钟”（One Minute Forever）。

雕塑《高手袋 G》（Tall Bag G，2019）与《高手袋YSL》（Tall Bag YSL，2019）等作品从左至右地有序呈现与工作室杂乱却充满创作气息的背景相衬。

如 Wurm 所言，二十余年的时间见证着公众对作品从抗拒到喜爱的转变。在此转变中，也正是这个作品系列将艺术家推入艺术界的聚光灯下，吸引着全世界的瞩目。事实上，《一分钟雕塑》不仅被英国的 Tate Modern、法国的 Centre Pompidou、美国的 Walker Art Center 等知名美术馆收藏，更在过去三年内连续获得重要呈现。2016 年，Tate Modern 与韩国现代集团信用卡公司（Hyundai Card）在首尔为艺术家举办了以《一分钟雕塑》为核心展品的大型回顾展“永恒的一分钟”（One Minute Forever）。2017 年，在首件系列作品诞生的二十年后，Wurm 将其带入威尼斯双年展（Venice Biennale）的奥地利国家馆，成为这场艺术盛会的焦点之一。去年 3 月，策展人 Alexie Glass-Kantor 更将《一分钟雕塑》呈现于 Art Basel Hong Kong 的“艺聚空间”（Encounters）展区，将作品与观众的亲密互动置于博览会的环境。而在今年的 Art Basel 展会期间，Wurm 更亲自来到香港，于 Lehmann Maupin 画廊揭幕与自己同名的个人展览，再次带来两件从未在这座城市呈现过的《一分钟雕塑》作品。谈起如此高频次的作品展览，艺术家在笑言间透露着自己从过往经历获得的深切感悟，“这是艺术界，你必须多次重复自己，别人才能接受你。如果你只展览一次，人们会迅速将你遗忘。事实上，当我首次尝试短时雕塑，我便意识到它们的瞬息即逝。它们的消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毫无益处。没有实体的作品在艺术界无法长存。传闻固然有趣，但兴趣会迅速转移到其他新鲜事物上。”

固然，雕塑会随着表演者的离场而消逝。但能记录参与者体验的摄影，却可为《一分钟雕塑》赋予另一种生命的存续。这种手法带着命运安排的偶然，也是艺术家清醒的选择。“为了保存作品，我最初拍摄快照，又尝试利用宝丽来即显胶片。然而，当我尝试两者时，摄影史也在敲门，告诉我它‘想走进这个过程 ’，” Wurm 回忆起自己走上的艺术轨迹与冥冥之中的际遇，“坦率来讲，我对摄影并不感兴趣。我最早想学的是绘画，但绘画课并没有录取我，接受我的反而是雕塑。这对当时的我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但我想或许它也是个挑战，或许我能从中学到些东西。渐渐地，我为雕塑着迷，以至于在创作过程中，我会将那些自己拍摄的影像或绘制的草图都通通认作自成一体的雕塑作品。我常说，‘我的绘画是雕塑，我的摄影是雕塑，我的表演也是雕塑。’事实上，我喜爱的是原创性，而摄影令我懊恼的正是底片可以无限冲洗的特征。”

Wurm 在香港开幕的个展内景。展厅图，Erwin Wurm 于 Lehmann Maupin 画廊，香港，2019年3月25 日– 5月11日，Owen Wong 拍摄

恰因如此，Wurm 在融合原创性与摄影的过程中拾起宝丽来相机。当每张即显胶片都是独一无二的原作，它记录着无法复刻的一瞬，也在毫无拍摄容错率的情况下，使影像的不完美成就了作品的棱角与个性。于是，在此次香港个展等由艺术家所控的特定环境下，Wurm 会请摄影师为参与《一分钟雕塑》的观众拍照。他曾在这些照片上签名，将旁人的行为归属于自己的创作，从而形成对“原创”概念的再次诘问。然而，当一些照片在获得签名后立刻成为转手可卖的商品，艺术家也重新认识到控制作品语境的重要性。“这完全与我的设想背道而驰，”他略带沮丧地说，“我不喜欢这样，所以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完全取消了这种作法。”某种程度上，原本记录片刻体验的影像却获得了永恒流通的商品属性，而创作中的艺术家虽对自己的“作者身份”提出质问，却无法预见作品“所有者身份”的转变。如此，即便艺术家努力把握着作品的内容与展览，后者却永远含有前者无法控制的元素。这种初衷与结果的撞击或许也形成了《一分钟雕塑》的另一重要“矛盾”。

由此，不论是《一分钟雕塑》的荒谬性质，还是它所传递的严肃语义，不论是其雕塑表演的形式本身，还是它的摄影转述，都充斥着艺术家对“时间”与“形态”的思考。这种思考源于 Wurm 对身边人与物的微妙捕捉。他以所见所闻的“荒诞”和“矛盾”作为创作素材，故而在探索“人体”与“物体”的转变中寻求着“人性”与“物性”的共存。这是量变带来的质变——通过创作，艺术家向自己发问，“什么是人？什么是物？它们如何不同？又怎样相似？”并将摸索的议题从两者的躯体表象引申至它们的内在本质。于是，Wurm 提出的雕塑问题，实则是哲学中的社会问题。他娓娓道来自己的创作初心，“当我最初聚焦雕塑的概念时，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要去质问雕塑创作的意义‘。我为何要创作’、‘我要怎样利用雕塑’、‘我的雕塑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都使我产生极其深刻的思考。它们令我意识到，我必须将雕塑创作与社会问题联系起来。我对这种联系有着极强的兴趣，因为在我眼中，理解艺术便是反思世界。在个人经历与其他因素的影响下，我开始观察我们身处的环境、时代与生活。所以社会问题是我创作当之无愧的重中之重。”

艺术家于 2013 年创作的《吻》（Kiss，2013）以流畅的线条刻画出拟人般的动作，点亮工作室的一角

对社会议题的关注使过去数年井喷式增长的社交媒体引起 Wurm 的兴趣。他讲述着新晋网络平台对自己的影响，“有趣的是，当我在摆弄宝丽来相机时，社交媒体突然出现。当你在网站上搜索关键词‘一分钟雕塑’，你会发现许多人参与了作品的创作，但并非所有作品都是我的。有时，旁人对我的作品进行改编，有时甚至毫无联系。这令人激动，一方面是因为当别人在自拍时，我却还在操纵着即显胶片——这种对比让我更加偏爱这种老式的、抽身于当下社会的创作方式。但另一方面，我发现有趣的是公共艺术的变革——在过去，它们往往置于户外空间，以城市建筑与郊外园区为环境，然而，今日的社交媒体却实则公共艺术的强劲阵地，使网络成为接触观众的渠道。”某种程度上，意识到社交媒体的变革却仍然操纵着宝丽来相机的 Wurm，刻意地将作品置于旧传统与新潮流的斡旋之间。他拥抱社会的发展进程，却坚持自己的创作方式，在二者的融合与差异中不断捕捉属于当今世界的微妙情感。

工作室中的雕塑《未命名（大B1）》[Untitled (Big B1) ，2019]十分夺目

所以，也无怪乎艺术家如此形容自己创作的出发点：“我感兴趣的是通过打破往日的形象来建立全新的状态。”不破不立，成为 Wurm 在“时间”与“形态”的概念下建立的创作哲学。他的作品是敏感甚至脆弱的，它们依赖环境赋予其意义，依赖环境中的人与物激活其生命，更依赖艺术家约束其内容和形式。然而，这种依赖性恰恰触及当下时代的核心。我们既是人，也是物，因为我们永远无法成为独立于外界的个体，更在这种内外交织的摩擦间，不断受到荒诞和矛盾情感的冲击。

由此，继去年 Art Basel Hong Kong 的呈现，当 Wurm 的个展再次将《一分钟雕塑》带至香港，这段短暂的时间间隔反而使艺术家的作品凸显着“观众”与“雕塑”、“人”与“物”间的复杂联系。固然，作品的反复展示形成外界对受众的持续影响，强化他们对艺术家创作初心与不断思考的理解。但比此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便在观众化为雕塑的表演中，激励着某种内省。它在特定的时间以具体的展览形态构成标尺，反映出瞬息万变的时代进程与我们所经历的事故变迁。一年的时间内，作品未变，我们却已决然不同。这种自我意识，或许是《一分钟雕塑》传递给人们最为深远的意味。

（文章来源于Wallpaper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