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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事|萨马兰奇与中国的情谊

来源: 北京日报

记者:张小英

2023-06-13 07:08

在中国,几乎人人都知道萨马兰奇。

2001年7月13日,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在莫斯科宣布:获得2008年第29届奥运会主办权的城市是——北京。那一刻,长城内外热血沸腾,成为几代中国人最难忘的记忆之一。

萨马兰奇与中国的交往与情谊,远不止于此。早在1978年,他就以国际奥委会第一副主席的身份,首次访华。此后30年,他29次到访中国,不遗余力地帮助中国重返奥运大家庭,为许海峰颁发中国首枚奥运金牌,协助北京两次申办奥运……他是中国人口中的“萨翁”,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见证了新中国体育的一步步崛起。

1978年4月,汤铭新(右二)陪同萨马兰奇(右四)及其夫人(右五)登上北京八达岭长城。

参加旱冰球比赛前的萨马兰奇

“不可思议的事情”

汤铭新是国内最早结识胡安·安东尼奥·萨马兰奇的人之一。提起这段往事,今年85岁的他喜欢用两个字形容——缘分。

那是1978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时任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拉美处处长的汤铭新,接到一项重要任务:一周后,有位国际要客访华,国家体委(今国家体育总局)邀请他去担任翻译。

汤铭新是“见过大世面”的西班牙语翻译。自1960年从外交学院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外交部工作,曾为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担任过翻译,也曾陪同中国各种代表团遍访拉美地区。由于当时国内西班牙语翻译短缺,他也时不时被借调到国家体委工作。

到国家体委报到后,汤铭新才知道,这次要接待的是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以下简称国际奥委会)第一副主席萨马兰奇。时任国家体委副主任的路金栋、国际司负责人何振梁特意强调,“目前是斗争的关键时刻。”

所谓“斗争”是指新中国在世界最大、最权威体育组织——国际奥委会内争取合法席位的斗争。新中国成立后,国际奥委会在少数保守势力的把持下,制造“两个中国”的局面。经过多次交涉无效后,中国不得不于1958年宣布中断与国际奥委会的关系,并陆续退出十几个国际单项体育组织。从此,中国离开国际体育组织长达二十年之久。

1974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主管体育工作。他对国家体委领导人说:“国际体育组织怎么能离开我们这么一个大国呢?现在进去了,比赛也可能打败仗,但是可以团结一批朋友嘛。”

于是,1975年,中国主动申请恢复在国际奥委会的合法席位,前提是——驱逐台湾。但国际奥委会部分委员不接受这一条件,他们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但同时主张体育是体育,政治问题留待政府解决。体育界关心的是,所有运动员都有机会参加比赛。

僵局持续了几年。“萨马兰奇就是为解决中国的问题而来”,汤铭新意识到,此访关系重大,身上的担子不轻。为了做好接待,他开始“恶补”国际奥委会和奥运会的知识,整整一周时间都泡在国家体委图书馆和国家档案馆里,查阅相关档案和文献资料。

1978年4月21日,萨马兰奇偕夫人碧蔚丝,飞抵北京。这是时年58岁的他第一次踏上中国,千篇一律的服饰,让他印象深刻。多年后,他对中国乒乓球大满贯得主邓亚萍回忆说,“那时的中国,只有三种颜色。”

萨马兰奇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他身材不高,气度不凡,与前来迎接的路金栋、何振梁等简单寒暄后,就开宗明义地说,这次访华目的是全面了解中国的情况,可以一直在北京会谈。如果有游山玩水的安排,可以由夫人碧蔚丝代表他去。

“一心扑在工作上”是汤铭新对萨马兰奇的第一印象。当时他并不知道,萨翁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常年以办公室为家,每天工作13个小时,出差下了飞机就工作、办完事就走,向来雷厉风行。

到北京饭店下榻后,萨马兰奇直接跟路金栋、何振梁等到国家体委去开会。会谈一开始,他直奔主题说:“中国有十亿人口,却不属于奥林匹克大家庭,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中国理应在其中占有她的位置,奥林匹克运动没有中国的参与是不完整的。”

“他说话铿锵有力,显然是深思熟虑的肺腑之言。”汤铭新明显感觉到萨马兰奇的亲切友好。翻译过程中,有一些专业体育术语他拿不准,萨马兰奇安慰说:“汤,你的西班牙语讲得已经很好了,再好的翻译也会遇到困难,这不是问题。”

会谈的焦点在于如何处理台湾问题。何振梁给萨马兰奇介绍了台湾的历史,1971年联合国恢复中国合法席位的决议,以及中国加入国际奥委会的期望和条件。

萨马兰奇听后,眉头紧锁。他认为,“驱逐台湾”的解决方案,存在失败风险。“国际奥委会有85位委员,虽然只有8位委员来自同台湾有‘外交关系’的国家,他们显然不会同意驱逐台湾。其他委员是否都同他们的政府持一致的立场,就更不好说了。因为国际奥委会委员绝大部分持独立立场,不受政府政策的影响。因此,表决结果没有把握。”

何振梁试着问萨马兰奇:“我们有二十年没有和国际奥委会打过交道了,怎样才能对中国加入国际奥委会有利?”

前前后后经过9轮会谈讨论,萨马兰奇提出一个方案:“可以要求台湾改名,去除‘中华民国’的称号,估计台湾不会接受。这样,国际奥委会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台湾除名或者停止其会籍。”

但当时在座的路金栋和何振梁等,对这一方案不置可否。汤铭新记得,他们只是礼节性地说了一句,“相信国际奥委会会找到合适的办法,解决台湾问题。”

萨马兰奇怅然若失。他私下问汤铭新,“汤,您的西班牙语讲得很好,我相信在整个会谈中,您不会漏译或误译。但会谈给我的印象是,中国似乎不急于回到国际奥委会来?”

汤铭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于是把问题转告何振梁。何振梁一听,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就利用一切机会,委婉地给萨马兰奇做工作,真诚感谢他对中国做出的努力。这样,萨马兰奇才对中方的立场有了一些理解,气氛逐渐变得融洽。”汤铭新回忆说。

会谈进展顺利,因此在何振梁等人的陪同下,萨马兰奇参观了国家体委的干部培训中心、北京工人体育场。“还在天坛公园看了放风筝、打太极”,汤铭新说,“萨马兰奇对中国各式各样古老且独特的运动项目倍感新奇,他称赞中国人很热爱运动,真应该在奥运会上一展身手!”

一周时间转瞬即逝。访华结束时,萨马兰奇心中油然升起依依惜别之意。在首都国际机场贵宾厅,他握着何振梁的双手说:“现在,我更加清楚中国被排除在外的历史真相,一定尽快促成中国回归奥林匹克大家庭。”

1987年11月,萨马兰奇观摩中国第六届全运会期间,在下榻的宾馆进行晨练。为了保持旺盛的精力,他长年坚持体育锻炼,无论到世界任何地方都携带简单的运动器具,每天雷打不动地运动45分钟。

奥林匹克模式

其实,在萨马兰奇来中国之前,1977年9月,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的迈克尔·莫里斯·基拉宁勋爵已先期受邀访华。

基拉宁是爱尔兰人,曾在英国剑桥大学和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攻读文学。1937年,作为英国《每日邮报》的记者,他来到中国上海和南京,采访过日本大规模入侵中国的情况。因此,多年以来,他对中国怀有深切同情。从1972年担任国际奥委会主席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要解决中国的合法席位问题。

那次访华过程中,基拉宁诚恳地表示,欢迎中国回到奥林匹克运动中来。但言行谨慎的他强调:“既然问题是经过多年历史形成的,要改变只能采取渐进办法,不能采取激进办法来解决,需要几年时间做大量工作。”

基拉宁认为“驱逐台湾”是激进的,提出让台湾体育组织改名的办法,并建议海峡两岸体育界相互谈一谈。然而,“当时我们的工作思路仍停留在‘纳我驱蒋’上,所以双方只是各抒己见。”时任国家体委国际司干部的张清曾回忆说。

萨马兰奇访华的时候,国家体委的工作思路已发生微妙变化。再加上,萨马兰奇年轻时担任过多年议员,后来也组织过政党,当过西班牙驻苏联、蒙古大使,在政治问题上有独到见解和过人的胆略。

回到国际奥委会总部所在地瑞士洛桑后,他开始积极斡旋。他向欧洲国际奥委会委员介绍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一方面劝说委员们支持恢复中国在国际奥委会的合法席位,另一方面推进台湾的体育组织改名。一些委员的立场有所转变。

1979年,突破的契机终于来到。

这一年元旦,中美两国正式建交。美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同时宣布结束同台湾的一切“外交”关系。同一天,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明确提出了和平统一祖国的方针,倡议通过商谈结束两岸的对峙状况。

于是,国家体委和外交部很快调整策略,向中央上报了新的方案:在坚持一个中国的前提下,台湾体育组织可以通过改名、改旗和徽、改歌的方式,作为中国的一个地区性体育组织,留在国际奥委会内。

邓小平在这一方案的文件上,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这个大大的圈,给中国体育界指明了方向,也给基拉宁、萨马兰奇等为中国主持正义的国际友人,提供了更多运作空间。

1979年10月25日,在日本名古屋,国际奥委会执委会一致通过决议: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奥委会称为中国奥委会,使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国歌;台湾体育组织为中国台北奥委会,使用有别于以往使用的歌曲、旗帜和会徽,并须得到国际奥委会的批准。这就是后来广为认知的“奥林匹克模式”。

“奥林匹克模式”最终由国际奥委会委员通讯表决通过,新中国名正言顺地恢复了在国际奥委会中的合法席位。从1951年准备参加赫尔辛基奥运会算起,中国为这一天斗争了28年,期盼了28年。

但台湾方面不接受。来自台湾的国际奥委会委员徐亨,向洛桑地方法院控告国际奥委会违反章程。这是自国际奥委会1894年成立以来,头一次出现委员向法院起诉自己组织的情况。洛桑法院审理后,驳回了台湾的上诉。

台方不服,要求重新审议,同时又安排一名台湾运动员在美国发起诉讼。这一连串的做法,激怒了一贯平静的萨马兰奇。他奉劝徐亨不要幻想,“国际奥委会绝对不能容许委员起诉自己的组织,同时也绝对不会改变已经板上钉钉的决议。如果你一意孤行,坚持要起诉国际奥委会,等待你的只有一条出路——离开这个组织。”

台方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最终于1981年接受了《名古屋决议》。刚刚就任主席的萨马兰奇代表国际奥委会,与中国台北奥委会主席沈家铭签订协议,双方在旗帜和图案上面都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保证在今后所有的国际比赛中无条件遵守。

为了进一步解决台湾问题,萨马兰奇意识到,当务之急是推选一名新中国的国际奥委会委员。在他的力荐下,1981年,何振梁顺利当选国际奥委会委员。萨马兰奇把自己的一枚奥林匹克五环金质别针,别在何振梁的衣襟上,祝贺说:“国际奥委会与中国奥委会之间的合作,将会由于你而大大加强,并且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后来,何振梁又担任了国际奥委会执委、副主席,十年内连续“三级跳”,成为新中国在国际体育组织中担任重要职务的第一人。在何振梁看来,这份荣幸,不仅是因为彼此在工作中合作愉快,更是因为萨马兰奇对中国的重视和了解。

国际奥委会前市场总监麦克尔·佩恩也曾说:“萨马兰奇与其他国际体育领袖相比,非常不同的一点在于,他总在试图开辟新的疆界,获取新的突破。因此,在他当选主席后不久,就把战略的眼光投向了中国,这个拥有全世界五分之一人口和最大发展潜力的国家。尽管她当时远远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

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萨马兰奇亲自为夺金的许海峰颁奖。

“患难之交”

萨马兰奇的高瞻远瞩是与生俱来的。

他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一个经营纺织业的富裕家庭。父亲佛朗西斯科,曾希望儿子成年后能继承家族产业,踏实经商,一再劝告萨马兰奇:一不要参与政治,二不要涉足银行业。

但踌躇满志的萨马兰奇,一句也没听。他从小酷爱拳击和足球,高中毕业后,当过轻量级业余拳击手,是皇家马德里、巴萨足球俱乐部会员。22岁那一年,他组建了西班牙第一支旱冰球队,并自任守门员、领队和教练。1951年,他率领球队参加了旱冰球世界锦标赛,拿到西班牙内战以来的第一个体育世界冠军,从此名声大噪。

年富力强的萨马兰奇,很快走上仕途。1954年,他进入巴塞罗那市政府工作,主管体育,并成为西班牙国家奥委会成员。他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以体育为阶梯,一步步进入世界体育的最高组织。

父亲去世十年后,时年37岁的萨马兰奇卖掉了在家族产业中的所有股份,同合伙人一起创立了马德里银行,成为银行的第二大股东。巴塞罗那高级商业研究院毕业的他在金融界如鱼得水,银行的利润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把积累的大量财富,投资了多处产业,并用来发展体育事业。

1966年,萨马兰奇当选国际奥委会委员。在兼顾西班牙本国工作的同时,他把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都献给了国际奥委会。60岁生日的前一天,他终于实现多年以来的梦想——成为国际奥委会主席。

任何成功都来之不易,他称自己是“汗水浸透了运动衫的国际奥委会主席”。但不幸的是,彼时的国际奥委会已今非昔比。

经济上,国际奥委会的储备资金只剩20万美元,几乎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1976年加拿大蒙特利尔举办奥运会,亏空超10亿加元,让很多国家对奥运会望而却步。申办1984年奥运会的城市,只有美国洛杉矶一个,而且不提供财政支持。

政治上,奥运会陷入抵制风波。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28个非洲国家因种族隔离制度而拒绝出席。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美国、加拿大等62个国家,为抗议苏联出兵阿富汗,联合抵制了这届奥运会。

很多人认为,国际奥委会时日不多了,萨马兰奇坐上的是“即将崩溃的城堡里最脆弱的一把交椅”。不少媒体预言:“奥运会将在21世纪彻底消失!”

意志坚定的萨马兰奇没有退却。他打破奥运会只限业余运动员参加的传统,允许职业运动员参赛;大胆进行商业化经营,一方面出售奥运会的电视转播权,另一方面向大公司出售奥运会的标志以争取赞助。

如何消弭抵制?深谙外交之道的萨马兰奇相信,奥运会注定要和政治力量相互理解,“改善关系比严格制裁更能防止将来的抵制行为。”到瑞士洛桑国际奥委会总部上任后,他就宣布:在任期间要访遍每个成员国和地区。从此,他满世界奔波,任期内乘坐航班2700多次,行程达480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114圈。

1982年3月底,萨马兰奇第二次来到中国。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这片百废待兴的大地上骀荡。首都北京不再像四年前一样单调,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

萨马兰奇已经是中国人民熟悉的朋友了。这次的欢迎晚宴上,不断有人给他敬酒。原本滴酒不沾的他据说开了“戒”,连饮几杯茅台酒。随行他多年的秘书见状,惊呼:“少见,实在少见。”

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亲切会见了萨马兰奇。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领导人第一次与国际奥委会主席接触。萨马兰奇对邓小平说,国际奥委会有150个成员国和地区,中国是他上任20个月以来,访问的第50个国家。

年近八旬的邓小平听后,称赞萨马兰奇精力充沛,并诙谐地说:“我是跑不动了啊!”萨马兰奇摇摇头说:“不,全世界都知道您身体健康,工作繁忙。”两人谈笑风生。

接着,萨马兰奇提出,中国应该把过去在国际体育组织中失去的东西赢回来,在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他问邓小平,中美关系会不会影响中国参加两年后的洛杉矶奥运会?

邓小平回答道:“中美关系处在微妙的时刻,如果搞不好,出现我们不希望出现的情况,那不是一件好事,但对奥林匹克运动会不会有大影响,除非美国把台湾当作一个‘国家’接待。只要不出现这种特殊情况,我们参加没有问题。”

患难见真情。中国深明大义的态度,让身处逆境的萨马兰奇倍感欣慰。后来,他一直把与中国的情谊,视为“患难之交”。“中国人民是一个拥有超强记忆力的民族,他们懂得珍惜患难之交,不会忘记患难时期与自己站在一边的人。”

告别北京前夕,萨马兰奇对中国体育界的朋友说,1978年他首次访问中国时的愿望已经实现。接下来,他还有一个新的愿望。

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萨马兰奇和何振梁作为颁奖嘉宾,正准备为中国男子体操队颁奖。刘平摄

坐落于天津市静海区的萨马兰奇纪念馆

“中国首枚金牌是我颁发的”

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是萨马兰奇主持的第一届夏季奥运会。

开幕前,苏联为了报复美国,组织保加利亚、民主德国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以美国政府不能提供安全保证为借口,抵制这届奥运会。萨马兰奇为此十分痛心,“运动员永远是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但中国兑现了承诺,毅然派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体育代表团,全面登上洛杉矶奥运会的竞技台。这对萨马兰奇和洛杉矶组委会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支持和鼓舞。

开幕式上,美国观众对中国代表团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坐在主席台上的萨马兰奇问身边的何振梁:“美国人的掌声,是不是发泄着对苏联抵制这届奥运会的不满?”

那一刻,何振梁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答道:“52年前,在这个城市,中国只有一个运动员参加洛杉矶奥运会。历史竟会有如此奇妙的巧合。美国人可能把52年来的掌声,都集中到这一刻了。”

憋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运动员,早就想在奥运会上一显身手了。开赛首日,男子自选手枪射击比赛,许海峰的一声枪响,打破了中国在奥运会史上金牌零的纪录,一雪百余年来“东亚病夫”的耻辱。

《义勇军进行曲》第一次奏响在奥运赛场,萨马兰奇亲自把金光闪闪的奖牌,挂在许海峰的胸前。两年前许下的愿望顺利实现,作为国际奥委会主席、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意味着欣慰,也意味着荣誉。他曾回忆说:“这是中国体育史上伟大的一天,中国获得的第一枚金牌是我颁发的。我借此感谢中国能来参加洛杉矶奥运会。”

洛杉矶奥运会,中国最终斩获15枚金牌、8枚银牌和9枚铜牌,金牌总数中排名第四。在世界体育中受尽窝囊气的中国人,终于扬眉吐气了。亿万中国人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一个多月后,又迎来新的喜悦,新中国成立35周年庆典在天安门广场举行。这是继1960年起中止国庆庆典活动后,二十多年来首次举行的阅兵式和群众庆祝游行。萨马兰奇和夫人受邀来中国参观庆典。

邓小平再次接见了萨马兰奇。两人握手叙旧,谈起刚结束不久的洛杉矶奥运会,邓小平充满感激地说:“中国能参与奥运会、世界锦标赛这样的世界性体育大赛,大大提升了中国人的尊严。”

萨马兰奇深有体会。他说:“中国运动员在洛杉矶奥运会的辉煌成绩足以证明,中国在国际体育事业中占有重要地位。我为中国人感到高兴和自豪。”

那一天,上万名官兵和各式武器装备,组成一个个方队,在雄壮的乐曲声中,迈着整齐的步伐;穿着节日盛装的群众游行队伍,以及各式各样的彩车、模型,意气风发地通过天安门广场……

从天安门城楼上下来后,萨马兰奇心情激动。“你们中国人的组织才能太了不起了!”他对何振梁感慨:“你们能组织这么大的群众游行,也完全有条件办一场出色的奥运会。”

事实上,中国要办奥运会,是上世纪70年代邓小平分管体育时就有的想法。洛杉矶奥运会时,作为“体育迷”,他从电视上看了比赛转播,几乎场场不落。他颇有感触地对几位中央领导人说:“现在看来,体育运动搞得好不好,影响太大了,是一个国家经济、文明的表现,它鼓舞了这么多人,吸引了这么多观众、听众,我们要把体育搞起来!”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深知办一场国际性的体育盛会,是让世界认识中国的绝好机会。但当时的中国,还不具备申办的条件。萨马兰奇曾回忆说:“邓小平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也是务实的人。他认为当时中国举办奥运会并不适合,但我们探讨了将来的可能性,他表示愿意等待。”

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邓亚萍夺冠,萨马兰奇为其颁奖时轻抚了她的脸颊。

“北京的申办是我的申办”

1990年盛夏,86岁高龄的邓小平在国家体委和北京市领导的陪同下,考察北京亚运会的准备工作。他站在体育场的高架桥上,兴致勃勃地环视宏伟的建筑群,高兴地说:“我看这些工程建设都挺好,办个奥运会也差不多了。”

接着,邓小平问:“你们敢不敢申办一次奥运会?”

这一句发问,超出了大家的预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应答。

两个多月后,北京亚运会成功举办,点燃了无数人心中的激情。当时电车公司110路的售票员任玉琢记得,每天在公交车上,大家都在讨论中国队取得的成绩。“那阵子,开车的高兴、卖票的高兴、坐车的也高兴。大家的心气儿就是不一样,都说亚运会办得——值!”

闭幕式上,亚运圣火缓缓熄灭之际,观众席上突然有人撑起一幅大字横幅:亚运成功,众盼奥运。这是亿万中国人民的心声。

1991年12月,中国正式向萨马兰奇提交北京承办2000年奥运会的申请书。萨马兰奇明确表示支持北京,甚至私下对何振梁说,“北京的申办是我的申办”,“我可以为北京取得15票到16票”。

北京申奥期间,他多次来中国出席体育活动。当时热播的家庭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因此多次提及萨马兰奇。“咱家今天气象万千呐,萨马兰奇又要来北京了?”“萨马兰奇刚走,又飞回来了?”

1993年5月9日,萨马兰奇应邀参加上海举行的第一届东亚运动会。这次随行的国际奥委会成员,有3名副主席、9名委员、2名名誉委员及其夫人,再加上秘书等工作人员,一共50多人,阵容空前。很显然,他想利用这次中国之行,向世界体育界表明:坚决支持北京申办奥运。因为4个月后,2000年奥运会举办城市就要揭晓。

然而,当时中国面对的实际困难,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掌握国际话语权的西方主流媒体,连篇累牍地联手攻击中国。英国《泰晤士报》发表了一篇《北京不应该主办千禧年奥运会》的文章,称即使曼彻斯特失败,北京也不应该成功。美国国会甚至通过决议表示反对中国申奥。

1993年9月24日,在摩纳哥蒙特卡洛,国际奥委会的投票结果出来了。当萨马兰奇发表感谢五座申办城市的讲话时,由于第一个念出的是北京,当时在现场和守在电视机前的中国人都欢声雷动。然而,这份快乐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人们才缓过神来,“错了,错了,是悉尼,不是北京”。北京以两票之差败给了悉尼,无数中国人掩面痛哭,悲痛万分。

始终支持中国的萨翁也遗憾不已。按照惯例,国际奥委会委员应该在75岁退休,那一年他已经73岁,原则上不能寻求连任。如果北京申办2004年奥运会,他就有可能在卸任前亲自宣布中国北京的名字。因此,他鼓励中国再次申办。

但失败的伤痛一时难以释怀,北京没有申办2004年奥运会。而1997年,国际奥委会执委会通过一轮无记名投票,请求萨马兰奇再连任一届主席。他欣然应允,这样,才有机会弥补遗憾。

两年后,萨马兰奇收到中国提交的北京申办2008年夏季奥运会的申请。他兴奋异常,下定决心要在担任主席的最后一次全会上,帮助北京申办成功。

他一改以往的含蓄,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在离开这个组织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中国举办一届奥运会。他认为,“让世界上最大的体育盛会在人口最多的国家举办,本身就是对奥林匹克精神最好的传播。”

何振梁生前对一段插曲念念不忘。据他回忆,投票前,萨马兰奇突然造访他,说他的中文发音不够准确,希望何振梁传真经。熟悉多国语言的何振梁,立即用西班牙文按“北京”的发音标明字母,并当场给他示范。萨马兰奇跟读几次,果然读得字正腔圆。

2001年7月13日,在莫斯科大剧院,国际奥委会第112次全会上,萨马兰奇用刚学不久的发音郑重宣布:2008年夏季奥运会的举办城市是——北京。

顷刻间,在场的中国代表团,欢腾雀跃。神州大地,一片狂喜。数十万群众自发涌向天安门广场,挥舞着彩旗高呼:“北京赢啦!”“中国胜利啦!”历史的瞬间,变成了永恒的欢乐。

萨马兰奇的欣喜,毫不亚于中国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不禁感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为了办好一届奥运会,中国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心血。

在宣布北京获得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三天后,萨马兰奇卸下担任了21年的国际奥委会主席职务。中国人没有忘记他,始终感激他。北京奥运会盛大开幕前,时年88岁的萨马兰奇再次来到北京,受到最高规格的礼遇和全国人民的敬重。

萨马兰奇亲眼见证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华彩乐章,他激动地说:“北京的成功,也是我的成功!”在他看来,中国人把奥林匹克的展示提升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盛赞北京奥运会“赢得了全世界的敬佩”。

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让萨马兰奇大吃一惊。“北京简直是一个梦,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梦!”他曾回忆说,在世界各国,每当有人问他中国的情况时,他的回答总是一样:“中国人的生活比以前好得多,未来他们会过得更好!”

北京奥运会结束后,萨马兰奇在西班牙《先锋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我为什么爱中国,尊重中国?》的文章,深情讲述他与中国的深厚情谊。其中写道:“30年来我29次访问中国,我从中国收获了爱和友谊,也学会了爱与尊重中国人民。”

2001年,当萨马兰奇于莫斯科宣布北京获得2008年夏季奥运会主办权时,吴经国与何振梁在现场激动地拥抱。

“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萨马兰奇在中国收获的友谊,最广为人知的是,他与邓亚萍的忘年之交。

1991年世界乒乓球锦标赛,邓亚萍荣获女单冠军。看台上的萨翁走下赛场,亲自为这个球风泼辣的小个子姑娘颁奖。之后,萨马兰奇还邀请邓亚萍到瑞士洛桑做客。宴请时,他对邓亚萍说:“你是全世界第一个被我正式邀请来国际奥委会总部做客的运动员。”

中国运动员都称萨马兰奇是邓亚萍的“洋外公”。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乒乓球女单决赛中,邓亚萍再次夺冠。萨马兰奇除了上台颁奖之外,还给她一个特殊的“奖赏”——在全世界亿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轻抚了一下她的双颊。这一举动,后来成为体育史上的经典瞬间。

邓亚萍多次重大比赛,萨马兰奇都在现场助威,先后5次为夺冠后的邓亚萍颁奖。邓亚萍退役后,在萨马兰奇的推荐下,当选国际奥委会委员,成为第一位进入国际奥委会的中国运动员。

吴经国是萨马兰奇的另一位中国朋友。1980年的莫斯科奥运会期间,他与萨马兰奇第一次见面,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从小都喜欢运动,学的都是与体育无关的专业,对竞技体育运动都无限热爱,对奥林匹克收藏品无比痴迷。”吴经国说,诸多的共同之处,让两人私交甚笃,彼此的家庭也成为至交。

1988年,萨马兰奇亲自选拔吴经国为国际奥委会委员。后来,吴经国投身奥林匹克运动30余年,担任了国际奥委会执委、国际拳击总会主席,见证了萨马兰奇带领奥林匹克走向辉煌的历程。

2009年9月,萨马兰奇邀请吴经国到西班牙巴塞罗那做客。在他的办公室,他给吴经国看了毕生的收藏品。整个地下室都是收藏柜,他打开柜子,里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各样与奥运相关的纪念品。

接着,他转头对吴经国说,“有一天,等我走了以后,这些收藏品统统都送给你。你想建博物馆也好,把它们卖了也好,一切由你自己决定。”吴经国听后非常吃惊,连忙回应:“主席,我们还要在一起工作很多年啊。”

“我时间差不多了。”萨马兰奇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人死后没有一样东西能带走。所以,在我走之前,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吴经国心中五味杂陈。

2010年4月,萨马兰奇在巴塞罗那病逝。按照他生前的遗愿,他的私人用品及个人收藏,包括各国领导人赠送的礼物、各种勋章、奥运纪念品等共计16000余件,全部由其家人赠给吴经国。

“我带了10个人去巴塞罗那,把这些收藏品拍照留影后,一件件装在纸箱里,20多天一共装了361个纸箱。然后,我们把这些纸箱搬到一个60尺的集装箱里,通过海运运到中国,前后大概用了两个月时间。”吴经国回忆说。

如何处理这些珍贵的收藏品?在厦门和天津大港已经建了两座奥林匹克博物馆的吴经国,萌生再建一座萨马兰奇纪念馆的想法。

在吴经国看来,萨翁生前一直关心和支持中国的体育事业,并致力于推动两岸的体育交流,是中国人不能忘记的“好朋友”。建一座纪念馆,“不仅仅是为了感谢他对自己的知遇提携之恩,也让中国人对这位奥林匹克巨人有一个怀念及敬仰的地方。”

想法公开后,天津、苏州、重庆等城市,纷纷向吴经国抛来橄榄枝。天津是西方近代体育运动传入中国最早的城市之一。百余年前,张伯苓老先生就从天津提出“奥运三问”,激励一代代中国健儿奋起直追。

除此之外,“我是天津姑爷,对天津有特殊的感情。”吴经国和夫人希望通过创建萨马兰奇纪念馆,推动家乡的发展。于是,在多个城市的竞逐之下,吴经国决定把萨马兰奇纪念馆选址天津静海团泊新城,“得到外交部、国家体育总局、天津市政府及静海区政府的很多支持。”

为了不负萨翁重托,曾在台湾东海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及利物浦大学学习建筑的吴经国,邀请丹麦HAO建筑师事务所和新加坡筑土国际共同参与设计。纪念馆主体建筑被设计成两个交合的圆形,“一是以8的形状,纪念2008年北京奥运会;二是以S的形状,代表萨马兰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吴经国还精心在纪念馆的湖中央设计了一处喷泉,可以喷出20多米高的水柱,换算成国际尺寸就是89英尺,代表萨马兰奇89年的辉煌人生。纪念馆前,由小石子砌成的一条水流喷泉,宛如一条潺潺的小溪,寓意“饮水思源”。

2013年4月21日,萨马兰奇去世三周年纪念日,这座全球唯一的萨马兰奇纪念馆正式开馆。游客步入其中,不仅能看到萨翁一生收藏的各种藏品,他的衣服、鞋子、袜子、手机和钱包,甚至还有他办公室的一桌一椅都一目了然。

“纪念馆还原了萨翁的日常生活状态。”吴经国举例说,“其中一件黑色手提箱,多年来伴随着他繁忙的公务差旅,上面贴着来自韩国、瑞士等各国的贴纸,中间是‘我爱奥林匹克’的红心贴纸,昭示他从不喊累的原因;他生前亲自设计的墓碑小样,上面从左至右分别是西班牙奥委会、巴塞罗那议会、西班牙国旗、巴塞罗那储蓄银行、西班牙侯爵爵位的标志,显示他传奇的一生。”

到今年4月,萨马兰奇纪念馆已开馆10周年。该馆副馆长张秀丽告诉记者,十年来,有近70万国内外观众来此缅怀这位奥林匹克巨人。纪念馆通过各类主题展览和社会教育活动,讲述萨马兰奇与中国的不解情缘,把奥林匹克文化传播给更多人。

萨马兰奇的儿子小萨马兰奇,仍在续写与中国的友好篇章。他与儿子萨马兰奇三世,每年都有大量时间在中国生活。2012年,他们在中国发起并成立了萨马兰奇体育发展基金会,推动中国体育文化事业的发展,并促进中国与西班牙的长期友好发展。

比父亲更幸运的是,小萨马兰奇见证了北京——世界上首座“双奥之城”的高光时刻。2018年,他出任国际奥委会北京冬奥会协调委员会主席,全程参与了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筹办工作。他满怀自信地说,“奥林匹克精神已经融入北京的血液里,成为这座城市的DNA。”

北京的DNA,也融入了小萨马兰奇的血液里。他已经数不清来过多少次,但可以肯定的是,“北京就像是第二故乡”。他深深体会到,“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为何是父亲一生中最珍视的称号。这也是他正在努力的人生目标。

来源:北京日报 记者:张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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